幸福的手指
十一月份的工地，像退潮的海滩。收尾工程虽然还在继续，但是大部分民工都裹在退潮的海水里冲走了。民工就是大海里的鱼虾，工地不是他们永久的家园。干完活，建完楼，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。
北方的第一场雪是留不住的，它们只在天上怒放。雪花落到地上，立刻就淌融了，留下一地伤心的泥泞。
民工幸福在雪地里干活，不声不响。有时候三舅过来递给他一根烟，幸福掐着烟脑袋，死死地吸。工地上的木工活马上就该结束了，等天彻底冷下来，幸福就得回家。想到家，幸福的心就下意识地揪一下。
好疼的那种感觉。
老家的老妈肚子里长了个大瘤子，肚子现在鼓得像面鼓。老爸打电话给幸福，赶紧想办法拿钱回去。拿到钱回去，医院就同意把老妈的肚子切开，把大瘤子取出来。幸福没有办法，狠狠心，接受了三舅的建议。三舅不是亲三舅，在三舅身边的人都叫他三舅。三舅身边的人基本都有一个奇怪的特征：九指。
幸福今年18岁，这个年龄的男孩子，要是生活在都市里，还是一个在校的学生。幸福其实挺渴望上学的。不过，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幸福的脑子里闪一闪，幸福知道，这个世界上的美好很多，但是很多都不属于自己。
三舅很高兴，表态了，以后就叫幸福跟着他干。木工活要拿大技工的钱，以后一起“做生意”可以给幸福额外分红。
这段时间，他们一直在寻找“做生意”的机会，三舅对幸福就更好，不仅给零花钱，还可以不在工地的伙房吃大锅饭，每顿都去工地外面的小吃部消费。
整个小区一起建设的楼房有六十八栋。这些楼房就像施足肥的庄稼一样，比着赛似的往上长，几天就“嗖嗖”地长成了高楼大厦。工地就像一堆烂骨头，这群民工从四面八方循着味道过来。工地上扬起了一张张古铜色的脸，一个个红色或者白色的安全帽在到处飘摇。
跟随民工一起涌进来的还有一大片简易的帐篷，还有一群做小生意的小商贩，卖劳保用品的，卖小吃的，开录像厅的。小雪家的小吃部就在一大片简易的帐篷中间。帐篷经过一夏天的风吹日晒，已经显得破烂不堪。有的地方漏雨，小雪妈妈就拿帆布缝补一下，那些粗大的针脚，很醒目地亮在头顶上。好在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民工，没有人会计较这些。帐篷里面只有几张桌子和一把长条椅子，桌子上面摆着黑乎乎的酱油壶和陈醋壶，辣椒面的颜色鲜红得叫人浮想联翩。民工们无所畏惧，照样把这些红面放到吃碟里蘸饺子吃。幸福初次来的时候，三舅请客，要了饺子和小菜，三舅喊：“老板娘，来，多给弄点掺苏丹红的辣椒面，量不够吃不死人。”
小雪家的小吃部条件算是最好的，因为帐篷里有冰箱和冰柜。冰箱是透明的那种，在外面能够看到里面冰镇的啤酒和饮料。冰柜像一口大棺材摆在帐篷最里侧，里面的东西装得满满的，有时候找不着，小雪妈妈就猫着腰一件一件往外倒腾。三舅喝高了酒，眯着眼睛瞅小雪妈妈的后面，意味深长地跟幸福说：“多肥嫩的屁股啊。”
幸福的脸一红，三舅哈哈笑起来，跟“扳倒驴”说：“你看这小子，还会脸红，哈哈，这年头还有会脸红的男人。”“扳倒驴”长得傻大黑粗，有一身好体格，只听三舅的话。因为长得像乡下那种粗大的萝卜，那种萝卜有个绰号就叫“扳倒驴”，所以他也叫这个名字。
幸福后来就总爱来小雪家的小吃部吃饭。因为三舅的生意需要配合，三舅对幸福就格外好。本打算一开始就“做生意”的，无奈中途出了点事情，三舅思量一下觉得不能贸然行动，“做生意”也要讲究时机，心急不得。但幸福心里着急，老妈的肚子越来越大，老爸的电话隔一天就打来一次，催促得紧。
小雪家的小吃部因为有冰箱和冰柜，晚上就需要留人看管。小雪妈不能丢下这些东西不管，晚上就住在帐篷里。反正也是闲着，晚上关门打烊的时间就无限延长。只要有客人，小雪妈就一概接待，反正酒菜都是现成的，干吗放着钱不挣，又不是跟钱有仇。有时候小雪妈实在挺不住困，就打开折叠床睡下，留几个醉鬼在外面神吃海喝。
幸福来的时间一长，跟小雪就熟悉了。小雪有一双灵巧的手，会帮妈妈干活。幸福有时候来得早，就在凳子上坐着看小雪干活。小雪跟幸福也不陌生，“幸福哥”“幸福哥”的叫。
菜都是事先收拾好的，从一早上开始，小雪妈就开始劳动。好在现在做生意的人都很能吃苦，服务都很好。酒和饮料还有冰果，都是送货上门。小雪妈只需要记账，据说小雪在外边租了一间宿舍，早上也会赶过来，小雪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放啤酒白酒和饮料。小吃部卖的酒水都是低档的，但是小雪妈有个底线，白酒哪怕是带有酒曲子味道的小烧，也要真的，假的高低不卖。自从见多识广的三舅说了辣椒面里掺了苏丹红以后，小雪妈就去找送干货调料的老胡退货。老胡耍无赖，小雪妈就发狠诅咒：“老胡，你今天不给我退货，你们全家女的都叫全世界的老爷们干一万遍！”老胡的脸在民工起哄的声音中绿了，说：“我退，我退。小雪妈不这样彪悍也不成，人要是熊了，在这个地方生存不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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